海派绘画的文化特征在于它的世俗性,因此高蹈冷逸的山水之境,反而不是这种文化的依托。海派一直胜擅花鸟画,花言鸟语的现实关怀更符合这个都市的人文情怀与文化精神。作为海上名家的陆春涛,他的创作状态似乎更值得人们关注。
文化的俗化,几乎是我们今天的日常文化现象或潮流。这是上个世纪90年代后中国都市化和市场化的文化反应,也是科学技术因素前所未有地普遍进入文化运动的结果。都市化显现了中国社会从生产型向消费型的社会转换;市场化显现的是,任何一种需求包括精神、情感与视觉,都演化为营销的文化理念;而科学技术主要指现代传媒与网络所改变当代人的生活方式,进而加速了时尚与流行的消费节奏。显然,文化消费与文化营销理念的本身,就是一个文化俗化的过程,而电子技术所形成的超大型传媒机器和国际互联网,正是将这个理念图像化地传导至生活神经末梢的一种手段。
传统花鸟画也不能逃脱这样一个全球性文化俗化的过程。它一方面表现为对花鸟画作为人文精神、人文操守象征或寓意的价值观念的疏离而转向对素朴自然与生命外在世界的颂扬;另一方面则是从笔墨个性化而实现的自我价值方式,转化为图式个性化的视觉消费方式。显然,务实、重利、喜新的都市商业精神,消解了知识精英的忧患、崇高和超脱;而在过度斥目的图像世界中,没有强烈、鲜明而独特的视觉形式,包括花鸟画的任何视觉艺术都会被淹没。正是这种文化俗化的过程,自上个世纪90年代后的花鸟画创作,陷入了更加纯粹的视觉形式探索。它表现在:画面上的抽象构成从花鸟自然形象中凸现出来,色与墨更加独立为一种材质语言的审美属性,从超具象、超写实到冷抽象、热抽象,完全刷新了“似与不似”的经典观照方式。这种视觉形式伴随着时尚的浪潮,无疑增强了它在图像世界的视觉消费效益。
富有意味的是,陆春涛作为现代都市的广告人,他的花鸟作品显然忽视了对视觉消费效益的追求,而更倾向于内在的经典性。广告在现代商业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人所共知的。在我们生活的图像世界中,广告占有着巨大的比例,广告在引导人们怎样消费的同时,也不断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毫无疑问,广告人最懂得用怎样别出心裁的视觉图像吸引人的目光、转动人的眼球。作为广告人的陆春涛,或许是最有资格来推动花鸟画视觉形式化的画家。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时尚、流行是操纵在像他们这一阶层的人手里的。但陆春涛的作品鲜有过于刺激的画面,也不作过度形式感的追求,时尚媒材实验、各种制作性的肌理所探寻的视觉效果,均排除在他的创作之外。他的画倒像远离现代文明、远离喧嚣纷繁都市的一种心境的呈现,倒像现代文明对传统文化的礼赞。
春涛的花鸟画当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文人画,尽管他有相当良好的笔墨功底和典雅精致的诗境文心。多年的平面设计所养成的对于形、色的敏锐性,会不期而至地流露出来,在色彩的点染和浓淡自如的笔线之间,常常会随意编织成形式语言中的某些节奏和韵律。他的花鸟构图中常常少不了“竹帘”、“花几”、“门窗”、“屏风”和“高背椅”,这些道具既赋予了他的花鸟画以现实情境与生活气息,也为他的花鸟画增添了构成的元素,是这些道具的“纵线”与“横线”、“灰调”与“块面”分割了画面,是竹帘的“密”与廊柱的“疏”、屏风的“隔”与门窗的“透”营造了画面的视觉心理和形式意味。他从传统的“折枝”画到了现代都市生活中的“插花”与“瓶花”,花的自然形态也由此转化为人文形态,它除了本身就具有时尚的色彩,更通过画家的点化而富有现代视觉的审美体验。这些作品,“黑”的成分不断淡出,“彩”渐渐从水中浮现出来,或淡彩轻染一溪寒水,或彩团锦簇斜倚秋风,或彩墨融渗半帘花影,“彩”既是“水”,也是“墨”,传统笔墨在他的作品里有效地转换为现代的色彩语言。
但也看得出,他更注重意笔墨韵本身所传达的精神力量,更注重书法用笔所显现出的禀赋和气质。甚至可以说,他在用即兴中生发的笔机墨巧去避免过于讲究构成的设计意识,用跌宕起伏的激情去冲突严谨有度的理性。它淡雅而不冷逸,充满了生活的温馨;它色妍而不浓艳,富有文人画的情怀;它构图饱满而不拥塞,信手涂鸦行云流水。在他的身上,既有强调现代审美意识、讲求现代审美节奏、凸显现代视觉形式的一面,又有回避现代文明、尊崇率意天真、激情纵横的一面。如果说前者是他作为广告人创造都市文化的外在生活,那么后者则是他在夜阑更深,蜷缩于自己心灵深处的内在独白。而这种内在独白才是本真的他。问题是,只有笔墨意蕴才能回到心灵真实中的这种创作状态是否为都市水墨中的普遍现象?或者说,花鸟画在陷入纯粹的视觉形式并由此而体现的都市文化精神,在某种程度上,还需要另外一种更为内在的心境去互补?
当我们进行传统中国画的现代转型时,的确更注重视觉语言上的种种变革,更注重在图像世界中所能分得的一杯羹,但它在加入时尚行列的同时也不断失落着精神的内涵、心性的哲思、乃至外感的激情。当我们心灵家园荒芜的时候,再漂亮的视觉形式、再动人的感官刺激都将是苍白的。这就意味着当代花鸟画的创新,不能因文化的俗化而忽略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诉求,意味着传统花鸟画中那些诉诸笔墨的心性传达方式,不会因今天文化的俗化而丧失存在的理由,意味着艺术最本质的价值是穿越历史时空最永恒的东西。正是从这个角度上,我们解读了作为广告人的陆春涛去画相对传统花鸟的心理需求,解读了传统花鸟在当下时尚文化中的超越性。
陆春涛并非没有进行过花鸟画视觉形式上的创新,也不是一开始就选择了花鸟画。当1988年,也即他毕业于上海外国语大学美术专业班的第二年,他就在北京中国艺术家画廊举办了个人画展并出版个画集。在那段时间,他主攻的是山水,在方形的构图中营造具有视觉中心的田园意境,淡雅的墨韵透着清幽简远的情怀,笔墨虽非苍茫雄浑,却也平和冲淡,丝丝入扣。相对而言,那时的花鸟画则更倾心于视觉形式上的追求,他像林风眠那样大胆地用色,而且是满幅面地用色,以构成富有诉说力的调子。洒脱而流畅的线条随手成春地编织着画面的构成关系,极具节奏感和韵律感。而此后,当他迈入商界以艺术设计为职业,真正成为一名广告人的时候,沉入他心底的却是脱去那些外在形式的素墨淡妆。他的绘画由此而变。这种变使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选择真正是对传统的一种自觉的回归。或者说,他在花鸟时尚化的当下探寻着传统里那些永恒的东西。
他在传统里回溯的是素雅清淡的水墨——那种宣纸在吸纳、融化水溶剂时显现出的媒材本性的美感;他在传统里回溯的是心性物化的笔性——那种将学养、个性、才情投射到笔墨中并随心物感应而跌宕起伏的意蕴留痕;他在传统里回溯的是精致的生活——那种需要经典的耐读才能复归自我、升华自我的沉潜的心境。当然,那回溯绝不止于传统,轻松畅达、平淡天真、率意愉悦,这种波澜不惊怡然守怀的画境更能表达现代人的生活心理,而非人格的象征、操守的比德、道义的寄寓等等如此那般的沉重。
建基于商业文化而形成的海派绘画,无疑是中国最早的都市水墨。虽然现在都市水墨的概念已不同于海派花鸟画,甚至从都市水墨的角度审视海派花鸟画也已成为传统,但它们都是新兴都市文化的产物,是不同历史时段的一种流行文化现象。当海派花鸟画集大成于吴昌硕的时候,他用石鼓文的碑学笔法联结了传统与20世纪初年的商业文化。现在,当都市水墨穿越21世纪时,似乎也不应弃传统而去。传统总是现实的基点,它联结着过去与未来。陆春涛的传统花鸟画情结,或许正是都市水墨的一种互补状态,它是水墨图式与笔墨个性的文化平衡。
尚辉--《美术》主编
原文刊于《美术》200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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