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画的创新离不开两个方面，一个是中西的融合，一个是个性的张力。说到西画，也有传统与现代之分。在谈到水墨画的中西融合和传统与现代的结合时，往往没有对西画的传统与现代作区别，如陆春涛的作品，很多人在分析他的花鸟画变革时注意到他画中的西画的成分，而往往也把这些成分作为现代性来理解。说到个性，也要和自我表现相区别，个性在传统绘画中就存在，自我表现则是现代艺术的特征。在陆春涛的画中，无论是传统的成分还是西画的成分，都是经过他的个性化处理而呈现新的面貌。自我表现的因素在陆春涛的画中是非常隐蔽地存在的，一般而言，自我表现越过一定的界限，就会使自我凸显出来，原有的类型或形态则会丧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陆春涛的作品仍然是传统的，但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传统，虽然他保留了花鸟画的形态，显现出深厚的传统功底，但也显示出某些不同于传统的面貌，仍然给我们一种现代感。历史学有一种说法，人们不能两次趟过同一条河，意思就是，我们可能在同一个地点趟过同一条河，但河水已非昨日。

　　陆春涛的花鸟画的新意不是从传统中自动生发出来的，尽管他的功力和个性在画中都有显现，更重要的是，他的新意来自对西画的借鉴，而且是现代绘画的一些元素。同样，这种借鉴也没有使他失去花鸟画的特征或花鸟画的种性。比如，在一些局部上，他留下了传统的符号，如鸟的画法、墨的层次和线的处理。色彩是陆春涛的一大特色，他的色彩运用大胆泼辣，给画面带来陡然的生气。传统花鸟画的色彩以淡色为主，色随墨走，悠然雅致。陆春涛的画多用纯色，且以色构形，强调颜色本身的表现力。虽然有些颜色经墨的调和而淡化，以协调笔墨的效果，但大多数情况下是通过墨与色的对比，达到强烈的色彩表现。他的颜色并不同于油画的色调，鲜艳的颜色不依靠灰色来平衡，而是以墨的压制达到高调的和谐。这种色彩观念看似简单，其实有些复杂，中国的民间艺术(如木版年画)在色彩上往往是大红大绿的配置，但浓重的黑色线条则中和了这种补色关系，同时又保持了色彩的响亮。在中国的现代艺术中，原始主义的观念不是自发地生成，而是西方现代艺术的启发，尤其是野兽主义和表现主义的影响。原始性不仅体现为把原始文化的某些样式挪用过来，也体现为个人的感受性，那种与生俱来的、不被规则和教条所异化的天性。在陆春涛的画中，这种原始性体现得最有力的就是色彩，它不仅使画面明朗而富于朝气，而且还有一种自然的野性。花鸟画本来就是师法自然，但漫长的传统使得笔墨程式遮蔽了自然，现代画家往往是通过重新师法自然来突破传统的程式。与色彩相对应的是章法的经营，现在的说法是构图，即物象在画面空间的位置与关系。章法之所以在于经营，或者说，构图之所以作为结构，在于陆春涛在画面上关注的不只是物象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既有古人留下的程式，也有只重笔墨构形而忽视整体。在陆春涛的作品中，墨色是构图的关键，大小不等的墨色在画面上的分布以视觉的张力为基础，如是重墨重色的画面，张力的效应就体现在几处留白的关系上。视觉的张力反映了身体的体验，这是和传统文人画的重要区别。陆春涛有平面设计的经历，虽然他并非把设计的效果直接用于花鸟，但设计却是视觉文化的前沿。在那幅题为《暗香清远》(2006)的作品中，画家没有着意再现物象的外形，只有抽象的结构和可联想的意象，浓墨的荷叶占据画面三分之一的地方，左上方小块的墨色似是荷花间的空间，荷花则是留白显现，成对角线斜贯画面，即使没有明确辨识的物象，视觉上也充满动感和张力，在联想的作用下，则似有蓬勃的生命力。中国画讲究章法，但与西画的构图似有不同，西画的构图着重空间关系，物象不仅是自然的再现，也是空间关系中的一个位置，物象的位置与秩序构成古典艺术的理性主义基础。现代主义绘画逐渐把物象抽象化，将构成凸显出来，成为形式主义直至抽象主义的基础。陆春涛并没有改变花鸟画的元素，但将这些元素重新进行了配置，这种配置就是构成的方式，在这个过程中，设计的经验显然起了作用，设计的经验亦即现代的视觉经验，陆春涛成功地进行了这种转换，使古老的艺术进入现代。设计的经验也是现实的经验，如果照搬设计，也会失于生动。空间关系的处理给陆春涛的花鸟带来新意，但他刻意的求新并不完全反映在这方面，在别出心裁的《瓶花系列》中，花鸟与山水被结合在一起。这仍然是一种空间观念，但这个空间的意义是双重的，花瓶如同一个窗口，透过窗口看到外面的风景。在构图上风景与静物(花卉)在一个平面上，山水既是花瓶上的装饰，同时也是透过窗口的一个深远的空间，平远与深远在这儿被巧妙地结合起来。但是，深远不是现实的风景，而是古人的山水，而且青瓷山水的单色与花卉的艳丽形成鲜明的对比，因此这个窗口不是构图的简单需要，而是现代与传统的距离。在传统的花鸟画中并没有静物的形式，陆春涛把西画的静物引入花鸟，使之适合现代的需要，如色彩、构成等现代艺术的语言在这种方式中发挥作用，实现传统艺术的更新。

　　这种处理反映了陆春涛在创新上的自觉，源于传统，又不限于传统，大胆地突破传统。他不是简单地移植现代绘画的样式或观念，更多地是从自身的视觉经验出发，把这种从现代生活和现代环境中形成的经验，运用到传统的艺术中。笔墨当随时代，首先是作为艺术家的人要成为时代的新人，笔墨才可能跟随人的活动而更新。陆春涛正是做到了这一点。

易英--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刊于《东方艺术》2009年3月下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