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相识,要靠缘分。画的突破,本于参悟。缘分是随机而至的,本来尚辉打算十一月初介绍我和陆春涛在上海会面,可是还差半个月呢,我和春涛便在杭州不期而遇了,介绍人也变成了另外一位朋友——谢海。尚辉和谢海都是很有眼光的美术批评家,见高识远,他们不约而同地向我推荐春涛,我想大概不仅出于友情,很可能是给我提供一个思索前沿问题的重要案例。可惜此前我对陆春涛几无了解,只知道他是一名极有潜力的花卉画家。我和他相遇是在西子湖畔的满陇桂雨宾馆,室外丹桂飘香,大堂灯火辉煌。我望着春涛有些富态的身躯,听着他豪爽的言谈,留意他充满自信的嘴角和颇有穿透力的目光,不由得兴趣顿增,立即接过他馈赠的画册,答应随后即去上海一叙。
为了看画和叙谈前多所了解,当晚我便翻阅了刚刚得到的两本画册。那本小的叫《穿越沪杭》,是三位年富力强画家的书画小品,陆春涛之作也在其中。内有书法,有花卉,还有短文。书法很有石涛与陆俨少的味道,花卉讲求现代形式感,却又不乏笔墨律动,引西润中,相辅相成。至于短文,则主张“以心情入水墨”,深信“但使心上含情,手中有笔,又何愁没有四时不败之花”,可谓深得中国传统花鸟诗画的妙理。那本大的画册,名为《影像与印象——走进水墨艺术家工作室》。它不是一般的画册,不但有画有文,更有大量图片。编者适应“读图时代”的需要,以二十余名中青年名家为范围,全面展示各自生活、思想和创作。陆春涛便是入选者之一。从中我进一步获知,他原来是个身兼数长的大能人:跻身于现代广告设计行业的成功者;斥资办刊为画家扩大话语权力的美术传媒的总监;在水墨画中实现心灵自由的写意花卉画家。最令我瞩目的,是图片中他自行设计的工作室。那门窗,那家具,那布置,不乏西方立体构成之巧,却突出了中式线条之美,更显现了渊源于明代传统的高雅简洁。看来这位从大海走来的艺术家,不仅以兼长并擅变古为今且化西为中,而且深深领会了中国文化里特有的“生活的艺术”与“艺术的生活”。
几天之后,我来到上海,走入了他设在广告公司内的工作室,先观赏了墙上张挂的近作精品,接着又逐一浏览了他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不少原作。其中有工笔,尤多写意,有青年时代的山水,更多的是搁笔十年重出画坛后的花卉。从以前的作品,可以看出他的深厚的传统功底和喷薄待发的旺盛创作力;从近年的新作,更可以看出在新颖的视觉方式之后所跃动的充满诗意的灵魂,在充满诗意的朦胧梦境中闪烁的民族文化历久弥新的光辉。我一边观赏作品,一边听他叙说自己独特的经历。他的经历确实与众不同,在少年时代便书画连连获奖,二十出头即在首都等地举办个展一举成名,成名之后因经济拮据,忽然下海,从可望有成的画坛新秀变成了设计师和广告人。一晃十年,他的名字在画坛上消失了,却在商海中打响了。正在其广告设计事业如日中天之际,他又挤出睡眠时间,重操画笔,不出两三年,便推出了面目全新隽永引人的风格,重新受到广泛的关注。沿着这条独特的路径,他从崇明岛内偏僻的渔村,进入工业化的国际大都会上海,从一个由传统走来的画家,变成了最讲求现代视觉效应的广告设计人。文化视野的开阔,生活方式的改变,艺术诉求的不同,都帮助了他对艺术与人生的参悟,导致了他重出画坛以来风格的新变。
全面讨论陆春涛其人其画,不是本文的任务,这里只想谈谈他近年的花卉画,并从中寻求有益的启示。陆春涛近年颇富新意的写意花卉,大体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乡野田园花卉,其中又可分为丛枝系列和花海系列。丛枝系列如《红霜有半红》和《几枝红树过清霜》,大略渊源于唐代边鸾开创的“折枝”图式,但变疏简为充盈,流露出充满生机的现代感。花海系列如《翠袖忆天寒》和《晚风凉露正开花》,显然发展了明清人的“丛卉”图式,但拓展成花海一片,也许是用画山水眼光关照花卉的结果吧。另一类是城市生活中的瓶花系列,如《沐浴》和《寒香晚翠》,可见略参西方静物画的痕迹,但更贴近当代的都市生活,也发展了静物画的中国情韵。
这几个系列的花卉,都在不同程度上超越了前人。丛枝系列的超越,首先在视觉方式。古代的写意花卉,常取“折枝”图式,一花半叶,贵简避繁,不但所画实体高度概括,而且删略了环境,代之以一片虚白。对空白的利用,不可谓不高明,如果实体画的到位,甚至可以扩大观者的想象空间,但一旦失去感受,放松了实体刻画的精妙动人之处,便从为图高简变成空虚。为了填补空虚,不少人乞灵于文学语言,以花鸟之名谐音寓意,画牡丹水仙便寓意“富贵神仙”,画鹭鸶芙蓉便寓意“一路荣华”,画梧桐白头翁便寓意“同到白头”。这样一来,寓意确乎有了,但靠的不是怎么画,而是画什么题材外加上文学词句,无形中削弱了绘画性,减少了视觉的感染力。陆春涛丛枝系列中的秋枝,打破了传统折枝横斜入画先分枝后布叶的图式,像文同画竹不分节一样,着眼于整体感受的“大象”,如草书般的信手写来。枝干错综而一气呵成,花叶飞舞而如珠散落,枝似乎并未长在干上,花叶与枝干亦若即若离。实体描绘的放松,反而密切了对象与周围空间的关系,使观者只觉放松处有空气流动。另外一些以勾花为法的老梅夭桃,又于古人留白处密点花青,同样起到了粉碎虚空的作用,恢复了枝枝叶叶与自然环境的联系。虽然陆春涛的丛枝也有诗题,但不是从题材出发的谐音立意,而是表达特定的感受,与画相辅相成,因而有文心而不失画意,富于画外意而不失画中情。
瓶花系列与花海系列的超越,不仅在于把从环境中抽取出来的花卉放回环境之中,尤在于发展了花鸟画里的都市情怀。回顾中国美术史的发展,可以发现,写意花鸟的兴盛与都市情怀紧密相关,18世纪的扬州画派,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海派,除去致力于有实用功能的肖像画外,无不驰情于观者乐见的写意花鸟画。都市生活的封闭空间,阻隔了人与自然的水乳交融,“城市山林”对黎民百姓从来只是梦想,回归自然便不得不借助于室内房前的花鸟。20世纪末以来,中国急剧的都市化,既造就了水泥森林的楼群鳞次栉比,也带来了插花养鸟和野游之风。这种风气的出现,反映了渴望重返自然的都市情怀。陆春涛敏锐地看到了这一点,于是略参与西方市民生活相关的静物画,接过林风眠静物画的中国味,创造了瓶花图式。又上追杨补之“江路野梅”的生机,唤起田野写生的记忆,创造了花海图式。他的瓶花系列,幅幅不同,但一律把瓶花安排在窗明几净的室内环境中,或配上一杯咖啡,或画上几枚水果,更点缀着如今已成时尚的红木家具,不少青花瓷瓶上还画有传统的山水,既表现了都市生活的温馨,又表露出都市居住者对久已暌违的田园生活的向往,闪现出对历史与自然的由衷诉求。他的花海系列,有远景也有近景,大率成片描写不知名的花卉,描绘其迎风挹露葳蕤生长的原生态,恢复了花卉与山光水色清风晚霞的天然联系,平中求奇地表现了都市人对自然生态的憧憬。
陆春涛写意花卉对前人的超越,还表现为视觉张力的强化。水墨写意画作为一种视觉艺术,必须通过眼睛而进入心灵。而传统的写意花卉画,则是绘画书法化的产物,绘画的书法化,有赖于造型图式的简约,也离不开有节奏的笔势运动。唯其简约,才能解放笔墨,唯其运动,才能随心婉转,实现画为心印的功能。这样一来,笔墨是发挥了,心灵的悸动也易于表现了,可是造型图式受到笔墨运动程序的制约,直接作用于观者视觉的效能却在无形中萎缩了,很多水墨画家对此缺少深入的思索,反复借助前人现成的图式在笔墨中讨生活,只有在不大讲求书法笔墨的静物画中,才有着形式感的追求。陆春涛作为成功的广告人,他深深懂得,在以图像赢得观者的现代世界上,没有强烈鲜明的视觉图式,就无法在激烈的竞争中稳操胜算。他在广告设计中对构成的谙熟,自然使他在图式的突破上找到了增强视觉冲击力的途径,这便是把平面构成的设计意识自觉地引入笔墨语言中。可以看出,在丛枝系列中,他极注意笔势运转中分割空间的构成意识,在枝干交错形成的几何网络中,或聚或散地点缀上近乎圆形的花叶与枝片,观之单纯而触目。在别出心裁的瓶花系列中,他以多种几何图形夸张花瓶的形状,或方形,或圆形,或梭形,或柱形,或由字形,或葫芦形,各尽其势,又以交代桌椅,屏风,门窗,竹帘的纵横墨线与之对比,加上对比与晕化中花朵单纯而明快的色彩,有效地强化了视觉张力。在花海系列中,陆春涛同样以近乎几何图形的形态勾花点叶并描写野草,使圆的花,三角形的叶和鱼骨形的草交叠掩映,但因色墨的层次与过渡,反而巧妙地把这种构成手段隐没在生动辉融的空间中了。
应该说,近二十年来,不少当代水墨画家,包括写意花卉画家,都在吸取平面构成的手法,扩大诉诸感官的力度。但不少人只是亦步亦趋地追求时尚,缺少审慎精微的思考,以至于在增强形式感的同时,丢掉了笔墨语言不可取代的独特表现力。需知平面构成这种设计手段,固然是线和形的提炼与强化,却不能忽略它仅仅是两度空间中对几何线形的有序组合,是从外物的理性观照出发的。而传统的水墨语言,却保存了丰富生动的感性特点,它凭借媒材的高度敏感,借高度灵活的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冶心灵。虽难于状物,却易于抒情。一个充分掌握了笔墨语言的画家,从来不处于“心为物役”的状态,总是把外物在内心幻化后付诸得心应手的“迹化”,其笔下的意象是在连续的时间过程中由心到手地流淌出来的,因此充满了灵动性、随机性乃至不可预见性。其妙在几微之处是纯以设计意识为出发点和落脚点的画家体会不到的,陆春涛水墨花卉的难得之处,恰在于构成意识与笔墨语言的结合,在有效吸收新机的同时不曾忘记传统资源的妙用。能够做到这一点,又离不开他的厚积薄发,离不开他青少年时代先后从学于黄若舟和钱行健打下的笔墨功底,以及不断深造中对笔墨语言之关涉精神层面的悟解。
宋代邓椿曾说“画者文之极也”。水墨花卉也是一种视觉文化,仅仅有视觉审美上的突破,还不能说参悟到了艺术精神的深层,艺术精神的深层是文化。陆春涛的写意花卉之成功,还不仅仅是在视觉上对前人的超越,而是一种对当下停留于感官层面的都市消费文化的超越。他的作品,无论是贴近城市生活的瓶花系列,还是走向田园的丛枝系列与原生态的花海系列,都刻意表现着当代都市人群对自然的陶醉与渴望,都在以诚挚真率甚至迷恋的心情讴歌着动人的自然美。在他的笔下,室内的瓶花,是那样的洁净,那样的清幽,那样的充满阳光,那样的沐浴晚霞,好像那夺目的光彩不是来自外界而是花卉本身。室外原生态的丛枝花海,有无拘无束的尽情生长,有迎风飘香的丰姿绰约,有经霜而愈发明媚的红叶点点,有暗夜而似明珠闪烁的花光团团。画家所画的花卉,极少是如实描写的真花,大多是感情幻化出的无名花卉,这些花卉又处于清风、明月、薄雾、微霜、阳光和空气之中,于是在朦胧的花影中透露出引人遐想的诗意。似乎在解脱着工业文明窒息性灵的负面作用,礼赞着城市人心目中自然的无尽生机,倾诉着疏离自然的人群对重返自然的渴望,重新诠释了“天人合一”的文化精神。所谓“天人合一”的精神,对于画家而言,并不止于直接间接地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或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而是要通过创作过程摆脱“尘嚣缰索”,在“神与物游”中实现精神的逍遥。把艺术创作与欣赏当成一种实现精神自由的生活方式,本来是古老的民族文化传统,但在相当长时间内被强调艺术认识世界功能的主流看法遮蔽了。虽说不应该漠视艺术的认识功能,但对陆春涛从事的写意花卉画而言,回归上述传统,既是有助于实现艺术本质的一个重要方面,又在全球化与都市化的文化环境中具有人文关怀的意义。陆春涛在艺术追求上臻于此境,却经历了一个漫长过程,少年时代的陆春涛,本身即生活在海畔渔村的自然风光中,他那时学画纯属是兴趣。及至青年时代,他的创作才能经过名师指导已经初步显耀出来,但作画也不过是圆一个艺术家的美梦。及其投身商业搁笔十年不忧衣食之后,因置身上海这个大都市,所从事的广告行业加深了他对时尚审美并不养心的感触,他才以夜间的闲暇“寄乐于画”,在创作的花卉世界中寻求重返自然以抚慰心灵的自由。正是这种日夜交替的生活方式,使他能够在超越中回归,在回归中超越,在刷新花卉画视觉方式的同时感同身受地给都市观画人群以心灵的慰藉,从一个方面实现其人文关怀。当然,这全有赖于他在长期生活艺术实践中得到的对艺术真谛的悟解,这或许可以给我们以独特的启示。
不能说水墨写意花卉只有他这样一种实现人文关怀的途径,也不必讳言陆春涛的艺术并非幅幅尽善尽美,但那些动人的优秀作品表明,陆春涛已找到一条在超越中回归并在回归中超越的高屋建瓴的创作方向。他年方不惑,本此一往地勇猛精进,必能取得更为引人注目的成就,我是寄予厚望的。
薛永年--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刊于《美术观察》2004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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